此篇文章是成大中文系的弟兄所寫,有點長,耐心看完。

上帝的三件禮物

第一件是新生命,第二件是人我和諧,至於第三件,發生在昨天晚上。

他說,他不寫小說,會死。

我一直感覺,自己追趕著他,渴望像他一樣讀很多的作品,看很多的電影,口裡可以隨意談論那些這些。雖然他常常臭臭的,穿著像雨來了才急忙收上的衣服堆,沒什麼次序;可我欣賞他,甚至有些愛他,深恐這樣的人,如果不讓他安心地放肆,也許將少了些偉大的作品。

我不討厭幫他化解一些危機,尤其在考前熬夜替他補習。我總覺得,中文系那些枯燥得讓人喪失生存意義的考試,不該困住這種人才,這種人就是要悠哉悠哉生活,悠哉悠哉寫那些悠哉悠哉,清清河水怎麼來去,他也該怎麼來去。

事實上,生活不是如此,學校常軌是不分人才非人才治理的,以致於生活亂序的他總是處在被追趕的壓力中。可想見的,總有遲交不完的作業,總有討厭不完的老師,一再循環。他曾說,他人生的目標,是當個廢人;我不反對,這個社會,機械般地推人上工作崗位,推人下班,推人睡覺,推人性交,推人生孩子,推人把孩子推給職業奶媽,推得沒有人像個人;這樣的未來,期許當個廢人,也許是個好的基點,能夠找回人性。

一個藝術家最大個成功,就是努力,然後徹底失敗。我之前是這麼認為的,而且還作為對他的解讀,以及作為對外替他辯駁的利器。

記得有一次,聽見教室後面幾個人,圍著他的話題笑鬧,主事者是健富經過幾次交談,而向我極力稱讚說有思想的男生,那男的一副不屑地表情,說健富髒,說不明白怎麼會有人看上健富,因為健富那時正交往一位師範院校的女孩。我當時覺得憤怒,默默控訴:「你們永遠記住,你們的生命,那張薄薄的書卷獎,以及品學兼優的頭銜,比他任何你們以為髒的地方都還髒。」

大學兩年半年以來,我持續困擾著,藝術是否有道德的基礎?我不明白我從小到大所尊崇的聖經,為何進入了藝術領域,變成了俗不可耐的說教和宣傳,這個領域的現代大家,似乎沒有太多人喜歡聖經,他們不相信至尊的真理,不相信絕對道德,不相信彼此相愛這些老套。更別提,有一位神。

我強烈感覺不同意他們的思想,卻也強烈感覺,深深喜歡這些人的作品,他們所透露出超卓的眼界、胸襟、以及最重要的─原創性。藉由幾次和阿翁、黃樑的談話,我發現,在這兩個詩人眼中,詩本身不只是人的副屬產物,也不只是有機的活物(像眾多藝術理論所說的那樣),更是他們的信仰。追求詩的歷程,犧牲的現實物質,到最後被詩觸碰的感覺,整個過程,與一個基督徒追求信仰的模式幾乎一致。我當時不得不承認,詩的偉大,僅次於上帝,甚至企圖找出,上帝在詩中的作為,更或是上帝的詩性,好像有個次神,在神裡面。

我的弟弟,幾乎同時面對這些問題,在繪畫的領域,他堅持,藝術有對錯,屢次與老師的爭辯,卻他更加疑惑,是否沒有聖經中的絕對道德標準。我們兄弟都明白,堅持藝術的道德,必然遭受幾乎全部創作者的反對,而且這個反對,已經在老師同儕之間開始。可是我們有奇怪地固執,不斷以同樣的問題挑戰我們自己所愛的領域,我們痛苦,愛兩個世界,兩個世界卻爭戰。

這些日子,弟弟休學,原因很簡單,生活亂序,平時無法正常上課,而在學校,鋒芒太過,以致於後來,大考術科失利,難以面對,日夜皆無法入眠,吃藥亦無效果,他退縮,回了家。他是老師眼中是極據潛力的畫者,已經出身作電影動畫的表姐,也讚嘆他的可能性和爆發力。總是,如同健富,學校常軌是不分人才非人才治理的。

弟弟回來的晚上,我趁著春假也回去,全家為他禱告,兩個醫治恩賜的阿姨還有爸媽都圍繞著他;我離了稍遠的距離,慢慢地說,請祢救他。很久以後,禱告持續著,兩個阿姨要求弟弟開始說讚美的話,他不說,不說,不說。

他說的時候,已經午夜十二點,爸媽激動得抱住他痛哭,我雙手上前撫著他的耳朵,像他剛出生的時候那樣,我也是這麼的撫著。當晚睡前,回頭看他滿房間的畫,他笑著告訴我不知怎麼下去,因為他已經被主醫治,不需要那些深沉憂暗的色調了。

昨晚,健富的機車壞了,我用細小的童軍繩騎我的機車托著他的車,驚險移過數個紅綠燈,到達教會叔叔開的機車行修理,以免被騙;回程他說願意陪我去自強校區操場觀測星星,於是我們各買了一瓶啤酒,在成大最大的一片沙草地上暗暗地觀星。偶然我問起他的家人,他說爸爸失業,回家那天,看見爸爸蒼白的頭從擁擠的上舖蚊帳中探出,他心中責難,已經下午兩點,一個大男人,睡什麼睡。我問他,是否他所愛的文學,能夠改變家庭,他明確地告訴我,不可能。我說了阿翁還有黃樑的論調,表示我苦思其真實性,若以顧城、昌耀這兩個偉大詩人之死,加上今日他所說文學不能拯救家庭,我問:「為什麼黃樑如此堅持詩的信仰,卻無法解釋顧城、昌耀沒有被挽回。」他說:「顧城一定得死,他知道不能再進步。」

「你真的這麼認為?」我沒有作聲,心中震盪。

這是我第一次認真觀星,可惜不清楚看到什麼,星座盤上所寫,我都看不到,我所看的,我一個也查不出在星座盤的哪個位置。當時南方月仰角68度,有兩顆明顯亮星陪襯,低一些的南南東、東東南仰角65度各一顆,面對東南,由右而左依序連起來像是高爾夫球桿,小白球在更低的南南東55度,是顆較暗的星。

邊量邊喝著啤酒,我突然問:「如果為了藝術,要殺一百個人來完成作品,你幹不幹?」他說:「如果是個值得的作品,我幹。」

「你會?」

「我會。」

過了很久,我都沒有說話。反覆量著,月亮到編號1的亮星是手比六的距離,編號1到編號2是手比六的1/2倍。

「為什麼?」

「沒為什麼啊?」

「所以你覺得藝術比人高囉!如果你承認藝術是無價的,絕對的,為什麼不能承認創作藝術的人類可能是無價的,且是絕對無價的?」

「人是不是無價的還不能肯定。而且,殺了一百個,可能可以造福一億個。」

「你這就掉進數字陷阱。人是不能量化計算的。難道你對人的價值相對於一般傳統來說,是降低標準囉!你不認為人是無價的?」

「我不認為。」

「那你心中沒有絕對的道德囉!」

「這世界哪有絕對?」

「怎麼沒有?你寫小說總是知道沒有到極致,所以往極致寫,那個極致就是絕對的。不是嗎?」

我假裝發現了什麼,忙著重新拿起星座盤的窺管,重新量著一小時之內變動不會大的月亮,反覆說68度,然後重新量著我編號的每個星星之間的距離,那已經是量了再量,現在還是得量的動作:我害怕了。

他們,每個都可能成為殺人狂,而且是美麗的、藝術的、富有知識與思想的,殺人狂。

「景明說要自殺。」我提了一個同學的名字。

「喔!是唷!我不知道。」

「你不知道?那天俞萱說,我嚇了,可我奇怪你們怎麼沒人理會這事,景明常威脅欣茹照他的話做,不然就跳樓。」

「如果景明要跳,就讓他跳吧!」

「你是說你完全不會去勸他?」

「不會吧!我相當尊重個人的自由決定。也許到時候會有一些庸俗的表現,想說身為同學應該去救之類的,可是最後應該會讓他跳吧!」

「眼睜睜看他跳?」

「對。」

「是唷!」我的頭沒有放下來,依然仰著六七十度的仰角觀測,手指比著自訂的單位長,一再來回那兩顆亮星之間:「月到1號是1號到2號的1/2長」像是夜冷了,我發抖,嘴唇覺得不是那麼自在。

「如果是俞萱?」她是我們倆的好友,水一般靈巧的女子,健富說她的詩很清澈,是聰明的女孩,看她的東西總覺得自己怎麼那麼笨。他和俞萱倆關係比我跟俞萱好些,俞萱是最關心他的人,上次生日,就是她提起,約我在長春藤幫健富慶生的。

「如果是俞萱?那我可能會有點掙扎耶……」

我胸口突然鼓脹了起來:「我知道的你的問題。你剛才所有的論調,都是基於你跟人的連結關係太薄弱,以致於你的世界只有你自己,你幾乎沒有感受過人與人之間深度的感動,所以你根本不覺得其他人重要。你本來覺得自殺的人就讓他自殺,現在卻因為俞萱是個關心你的人你就猶豫,證明了你的問題在於關係,不在於藝術或是什麼個人自由。你在乎的人你就管,不在乎就不管,而你對人的經驗貧乏,使得你根本沒有在乎的人,所以你可以任世界上的人去死。」

「也許吧!你有經歷過什麼嗎?我們家都像一格格隔開的人,哈,沒有人想過什麼擁抱,連想都不會想,像我爸,我應該算家裡面對他最友善的。」

「你跟你姐好嗎?」

「蠻好的。」

「很深入?」

「沒有」

「你跟俞萱好嗎?」

「很好啊!」

「很深入?」

「也沒有。」

「我從小遇過許多深深感動我的人,那些人與人獨特的經驗,比文學還寶貴,文學根本不算什麼,有過那種深層的感動,就會明白,人的無價。」

「我也有這些感動,只不過記不得太多而已,也許寫的時候就會出來吧。」

「不,那不是。你告訴我記不得那些,就像我常常憂心沖沖告訴你,我不記得我讀過的那些作品,這是一樣的。對這種憂心,阿翁的解釋是,不愛的東西,怎麼會記得,愛了你就當寶貝,整天想整天念,哪有忘了的事?她覺得我忘了那些,表示那些對我的生命不重要,我根本不愛文學,應該去試試其他領域。而現在,我告訴你,你忘了不是你健忘,而是你根本不覺得那些東西重要,那些東西沒有深入你的心裡,你不愛那些東西,不覺得珍惜。這是你的問題,單單因為你對人性貧乏的經驗,使得你對人的價值觀傾斜了。」

我們沒有再聊,我看似平淡地說著結論,他平淡地回答。他一定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激動,多傷心,傷心至死,至死,為他,甚至我驚恐。

他已經被吃掉了,對人沒有期待沒有信心,不知道也不認為自己已經死了。而他真正已死,當我一再問他是否願意殺人完成作品,他的回答已經告訴了我─死了,Bye-bye或是Au revoir都行。

他說:「可能我是一個壞人吧!」

我沒有回話,心中卻大聲斥罵:「如果我今天心中裝了跟你一樣的鬼玩意,哪有人要在考前陪你熬夜,你今晚哪有人要替你牽車去修,更哪有人說,車子借你,明天你的車修好在還我。沒有!你連門都沒有!你還自以為那些想法是藝術,以為挽救跳樓的人是庸俗!你真應該感謝我心中沒有跟你一樣的玩意!」我想一把推倒坐在地上的他,狠狠痛毆他那可憎恨的嘴臉,用我所有的力氣,擊碎他,撕毀他,對他大聲怒吼:「你是個該死的王八蛋!」

我好想,有三次。

我滿腦子想著,我再也不要跟這些人來往,這些人都是撒旦御用的文人,他們寫得再精準新奇,都是一個個流著膿包的傷口,他們學著如何舔傷口,並不斷使傷口擴大、加深,以供養作品;他們本來追求光明,因為一次兩次的失敗,就否認光明的存在,他們蠢得讓我心痛,這些我愛的朋友。

我載他回到自己住處,車鑰匙交給他,請他隔天再還我就行,他滿心感謝道了再見,我望著他的背影,沉痛,竟生出了感動:我曾經抱怨,為什麼上帝沒有給我像他們一樣的眼睛去觀察世界,沒有給我像他們一樣的筆生出魔術般的字句,我甚至藐視每天讀的詩篇像白開水般的用語,現在,這一切的沒有給,都是對的。我曾經羨慕的那些完全相悖於上帝的道,我以為我在前進,上帝在阻撓,其實是因為我的方向相反了。還好我前進的不多,上帝阻撓的不少。眼前一個個前輩,本來遙遙不可及,卻在我轉身的瞬間,都成了遙遙落後的傻瓜。眼睛像生了光,看得見自己傳道的路,是一大片乏人問津卻豐厚流奶與蜜的文學迦南美地。

急忙上了樓,打電話給弟弟:「我已經找到了:我們的堅持是對的─藝術是有道德基礎的。……我們一定會被人笑是庸俗,或者保守,可是不重要了,我們看見了當代的邪惡,我們永遠都不走那些走錯了的巨匠走錯的路,我們走上帝的路,那裡幾乎沒有人走過!」他聽了我的想法,才告訴我:

「我上次跟我最好的朋友說,我好想自殺。他什麼都沒表示,還問我:什麼時候?」

學盈04/22/2005 06:00 A.M 通宵之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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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用 traveling 的文章: 上帝的三件禮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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