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 ∕Hapiru
◆ 啊!李奧納多‧達文西
《達文西密碼》終於轟動上映了。原先很好奇電影要如何改編同名的小說,並且打算看完電影以後,再寫一篇有關原著小說的文章,因此讓甚少涉足電影院的我也打算看個究竟。結果《紐約時報》的一句「看電影比小說還長」減了我一半興致,後來陸陸續續看到的影評也都嫌電影枯燥無味,就更沒必要花錢讓自己度過兩個半小時的沉悶時光。
之所以想要再寫一篇東西談論《達文西密碼》,是因為想要「看圖說故事」,用西洋繪畫實例討論作者丹‧布朗對達文西作品的解讀。另一個原因則出於美國出版界前一陣子的風風雨雨,讓我一直在思索《達文西密碼》這本小說作者的一個作法。不知你有沒有注意,今年一月美國有個網站揭發,被脫口秀天后主持人歐普拉捧紅的 James Frey 寫的回憶錄裡面有很多加油添醋的情節,有違回憶錄需秉持真實的態度。作者一開始想抵賴,連一向主張真誠的歐普拉都替他說話:「細節不重要,重要的是作品帶給人的勵志力量。」只是雪球越滾越大,最後連天后也出面,鄭重向她的觀眾為自己的那句話道歉:「你們說的沒錯,真實與否當然很重要。」她那天把作者與出版社的總編邀來,當面對質詢問。作者乖乖就範,承認很多戲劇性的情節都是誇大渲染。歐普拉也問了出版社總編輯,為什麼不能在出版前查證內容的真實性,因為這是「非虛構作品」。
後來我在想,如果一本「非虛構作品」的作者需要為自己的寫作內容真實與否負責,那麼「虛構作品」,亦即小說創作的作者,是否也要該為自己的聲明負責?因為丹‧布朗在《達文西密碼》開宗明義有這麼一段文字:「事實:所有本書中關於藝術作品、建築、文獻以及秘密儀式的描述,均確有其事。」「確有其事」的原文是「accurate」,非常耐人尋味。你如果看美國的小說作品,如果牽涉到歷史事件或故事,作者的聲明一般與丹‧布朗的聲明剛好相反:「書中一切人物情節均屬虛構,若真與事實符合,則純屬巧合。」我知道有很多歷史小說家,雖然寫虛構故事,但是研究起時代背景、文化、風俗,卻非常考究,絲毫不馬虎。即便是創作故事,卻帶有濃厚的真實色彩。諷刺的是,這本聲稱一切描述都「正確」的《達文西密碼》,卻充滿了歷史、藝術、地理的錯誤。
網路上常常見有人認為,批判這本書是拿雞毛當令箭,「不過就是本小說嘛。」那麼,既然是小說,丹‧布朗可以說自己的作品內容都正確無誤嗎?即便是虛構作品,作者是否也應該為自己的內容承擔,就像其他小說作家一樣,聲明自己的作品純屬虛構呢?巧的是,在「國家地理協會」公布《猶大福音》之前,我因緣際會買到一本就叫作《猶大福音》的懸疑小說,同樣以質疑信仰為主題,但是無論文筆、佈局、情節,比《達文西密碼》高明許多,卻默默無聞 (不知福音書的面世,對這本五年前面世的作品銷售量有無幫助?) 。該書作者在版權頁就聲明,一切人物事件,都是虛構的,但是呈現的小說世界卻如此真實,與丹‧布朗的作品形成強烈對比。
丹‧布朗有權利在他的小說作品作任何大膽、沒有根據的假設。但是當他說,他的一切描述均屬「正確」,那作為讀者的我,當然也有權利指出他的錯誤。我不認為打著小說的傘,作者就可以作任何聲稱,但是不用為此負責。如果 James Frey 需要為自己的回憶錄裡不實部分有個交待,那麼丹‧布朗也應該為著自己口中的「正確」描述是否正確要有個交待吧。所以,他既然說了他的描述是經過研究 (請參小說「謝辭」)、是「正確的」,那我就從西洋繪畫的傳統來談談他的看法吧。
◆ 啊!可愛的約翰
先來雞蛋裡挑個骨頭。
中文翻譯「達文西」作為畫家的譯名,其實不是很正確。因為 da Vinci 是指 Vinci 這地方的人,李奧納多才是畫家的名字。不過,藝術史上將錯就錯的誤譯例子很多,也就這麼用了。但是在英語學術界,一般提起這位畫家,會稱他為 Leonardo,或是全名,但不會只稱呼他為 da Vinci。《達文西密碼》的男主角之一藍登貴為哈佛大學教授,有藝術、宗教的素養,若是要塑造得逼真一點,不應該讓他口口聲聲 da Vinci。
小說中寫到女主角仔細觀察達文西的「最後晚餐」的反應:
蘇菲看著坐在緊鄰耶穌右邊的那位,仔細檢查。她研究著那個人的臉和身體,心中湧起一股驚異之感。這個人垂著一頭柔順的紅髮,優雅的雙手交疊,加上看起來有點像女人的胸脯。毫無疑問,那是個……女人。
「是個女人!」蘇菲驚叫。
(中間從略)
「她是誰?」蘇菲問。
「親愛的,那位,」提賓回答:「就是抹大拉的馬利亞」。
換句話說,因為耶穌右邊的人物看起來是個女的,所以「就是」個女的,而且是個特定人物:抹大拉的馬利亞。仔細看耶穌右邊的人物,的確像小說中所描述的,「有張嫻靜的臉和美麗的紅髮」,不過看起來像女性,達文西筆下的這個人物就是女的,而不是傳統所認為的門徒約翰嗎?恐怕不是。
這種揣測忽略了西方繪畫一個很重要的「圖像傳統」(iconographic tradition),那就是藝術家筆下的約翰常常以陰柔、斯文、白淨面貌出現於畫中,在一般陽剛的男性人物中,顯得相當女性化。
以上只是舉幾個例子,說明不同畫家筆下的「最後晚餐」,對約翰的描繪可說是相當一致。而下列 Andrea del Castegno 的相同主題中斯文白皙的約翰,與耶穌和其他門徒的男性粗獷氣息的對比尤其明顯。
所以說,如果因為達文西筆下的約翰貌似女性,所以「就是」個女人,那麼西方繪畫中有不少「最後晚餐」裡的約翰恐怕都要辨識為女性了。其實,不僅是「最後晚餐」的畫作,耶穌受難為主題的畫作,約翰也是以其一貫陰柔的面貌出現。波提伽利的這幅畫是個很明顯的例子,很容易就辨識出哪一個是約翰。
另一個突出的例子是拉斐爾的基督釘十字架。畫中右邊的兩個人的氣質長相相似,但是前方跪著的是抹大拉的馬利亞,後面站立的是約翰!
主角藍登論到「蒙娜麗莎」時說道:「他的蒙娜麗莎不是男性,也不是女性,其中有一種很微妙的雌雄同體信息。是兩者的融合。」如果仔細觀看達文西的人物畫作,確實可以看出達文西在玩性別曖昧的遊戲。明顯的兩個例子是他畫的兩張施洗約翰。畫中人物的豐潤,近乎女性的軀體。如果仔細對照施洗約翰與蒙娜麗莎的臉部,神似得驚人。
若是如此,達文西處理繪畫傳統中陰柔的約翰,如果格外像女性一樣美麗,也就沒什麼好意外的了。後來書中另一個角色提賓為要證明「最後晚餐」裡的約翰是抹大拉的馬利亞,說道:「達文西很善於描繪男女性別之間的不同差異處」,企圖證明耶穌的右邊是一個女人。但是達文西刻畫人物的特色不正就是性別的模糊嗎?怎麼性別身份在這一張作品又這麼清楚了呢?
達文西的約翰不像其他的同一主題作品,或是與耶穌交談,或是睡在他身邊。達文西的約翰與耶穌身形分開成為 V 狀 (小說裡在這一點大作文章,其實只不過是畫家表現對稱和諧之美罷了),那是因為達文西的構圖目的,將門徒分作四組,把約翰與彼得和猶大成為一組。這幅畫作是著墨於最後晚餐特定的一刻,記載於聖經裡:「傍晚,耶穌和十二個門徒吃晚餐的時候,祂說:『我坦白的告訴你們,你們有一個人要賣我。』他們都非常憂愁,相繼焦急地追問耶穌,說:『主,不是我吧!』」(馬太福音 26:20~22)。畫中可以看到門徒議論紛紛,或震驚、或憂愁、或憤怒。因此,聖杯並不是重點。更何況,聖杯是中世紀的產物,早期教會並沒有什麼聖杯奇談與傳說,不過歷史的問題,我就暫時略過了。而且,最後的晚餐中沒有刻畫聖杯,這並不是頭一遭。很多畫家畫這個主題,也並沒有要突顯那個聖餐杯。因此,聖餐杯的存在與否,有個很簡單的因素,無非就是畫家選擇「圖像元素」(iconographiccomponent) 的取捨而已。
◆ 啊!岩窟的聖母
《達文西密碼》提到達文西在米蘭接受一個教會組織「純淨受孕協會」(譯成「無玷受孕會」更恰當) 所委託繪製「岩窟中的聖母」。書中說:「那些修女給了李奧納多精確的尺寸,以及期望的主題 ── 聖母馬利亞、施洗者聖約翰幼嬰、大天使烏列,以及聖嬰耶穌,一起躲在一個洞窟中。雖然達文西遵照他們的要求畫了,但作品交出後,該協會卻大感驚恐。他在作品中畫滿了引人爭議且不安的細節。」
首先,「無玷受孕會」(Confraternity of 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)應該是個修士組織,沒有修女。再者,達文西其實並沒有照著他們的要求畫。那些修士期望的是一個光燦榮耀的聖母,以及有兩位天使或先知隨侍在側。作品的氣韻、人物,顯然不是該組織所要求的。但是,畫中有什麼令人不安的細節呢?小說的描述如下:
畫中是一個身穿藍袍坐著的聖母馬利亞,手臂攬著一名應該是耶穌的嬰孩。馬利亞的另一方是大天使烏列,也帶著一明應該是施洗者聖約翰的嬰孩。不過奇怪的是,畫面中並非一般情節中耶穌為聖約翰祝聖,而是聖約翰為耶穌祝聖……而耶穌服從於聖約翰的權威!更令人不安的是,馬利亞一手舉在聖約翰的頭上,做出一個很明顯的威脅手勢 ── 她的手指看起來像鷹爪,正抓著一個看不見的頭。最後,最明顯也最駭人的畫面是:就在馬利亞扭曲的手指下方,烏列比畫出一個切割的手勢 ── 好像是從馬利亞鷹爪手指所抓著那個無形人頭的頸部劃過。
達文西在這幅畫描繪的是十四世紀流行的耶穌傳奇故事:約瑟與馬利亞帶著耶穌躲避希律王追殺,逃到埃及的途中,曾經與施洗約翰在荒野中相遇。丹‧布朗認為馬利亞身邊的是耶穌,是他自作主張的解讀。馬利亞身邊的才是施洗約翰,天使身邊的是耶穌。從上面的傳奇故事來看,當兩個嬰孩初次相遇,當然是施洗約翰拜見耶穌,而由耶穌給施洗約翰祝聖。至於馬利亞那「手指看起來像鷹爪,很明確的威脅手勢」一點也不像鷹爪,也沒有明確的威脅意涵。那隻居高臨下的手,毋寧是保護逃難中的耶穌的手 (依此而言,即便是威脅的鷹爪手,那我是不是可以解讀為母雞護衛小雞的張牙舞爪的手呢?)
這幅畫沒有令「無玷受孕會」大感驚恐。書裡說:「達文西最後擺平那個協會的方式,就是畫了第二幅畫給他們,在這幅『摻水版』的『岩窟中的聖母』中,每個人物的安排都比較正統…」。達文西的確為了擺平,畫了第二幅「岩窟聖母」,但不是因為小說裡主張的原因,而是雙方價錢談不攏,一吵吵了十幾年,而之所以另畫一幅,很可能是因為達文西已經把第一幅賣給別人。因為根據史料,達文西曾表達那幅畫的價值遠超過協會出的錢,而且已經又人出更高的價錢。至於第二幅畫,哪裡摻了水,哪裡又安排得比較正統呢?第二個版本的馬利亞比較善良,伸出的手比較不像「鷹爪」、沒有「明確的威脅手勢」嗎?我看不出來。
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女主角在羅浮宮企圖用「岩窟的聖母」畫作當護盾:
在紅色的霧光中,他看得見那名女子把大畫從纜線上拿下來,撐在眼前的地板上。五呎高的畫布幾乎遮住了她整個人……畫布的中央開始鼓起,聖母馬利亞、聖嬰、施洗者約翰的脆弱輪廓都開始扭曲……
看這幅電影劇照,你就會知道上述那些形容與動作根本是「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」。蘇菲小姐要如何打破厚重的畫框 (用什麼工具?),然後把偌大的畫布擋在身前,同時不讓畫布蒙住自己的頭,免得看不到守衛在什麼地方,也看不到逃命的出口?對了,我還忘了說,這幅畫外面還有一扇玻璃,所以蘇菲小姐還得打破玻璃,才能讓畫布「鼓起來、扭曲」。至於那幅玻璃,聽說是防彈玻璃,是否可以請知道的朋友驗證驗證?如果是防彈玻璃,那……
啊!岩窟的聖母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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